白鹿塬东头，有条老沟，沟底独独杵着王老汉的土坯院。院里有盘老石磨，磨扇厚得能压死牛，磨眼儿黑黢黢的，早八辈子不用了。王老汉是个闷葫芦，独个儿过活，除了下地，就爱蹲在磨盘边上“吧嗒”他那杆旱烟锅子，对着磨盘出神。

怪事是从那年秋上开始的。连着好几晚，后半夜，村里巡夜的张二愣子路过沟沿，总听见沟底下传来“嗡——嗡——”的闷响，不紧不慢，跟谁家推磨似的，可那声音沉得邪乎，震得人心里头发毛。白天他溜下去问王老汉：“叔，夜里磨啥好东西咧？动静不小。”王老汉撩起耷拉的眼皮，浑浊的眼珠木愣愣的：“磨？早锈死咧。你娃耳朵岔气了。”

张二愣子不服气，又守了两夜。怪了，那“嗡——嗡——”声真真儿的，就在王老汉院里响！可院门黑灯瞎火，锁得死死的。他扒着土墙缝往里瞅，院里黑得跟墨泼了一样，就那盘老石磨，影影绰绰像个蹲着的黑兽，啥也看不清。他心里打了个突，再不敢多问。

村里悄悄传开了。有人说，王老汉年轻时候在磨道里……咳，不干净。也有人说，那磨盘年头太久，成精了，夜里自个儿转着“吃土气”。话越传越邪乎，娃娃们天一黑就不敢往东沟跑。王老汉照旧蹲在磨盘边抽烟，只是那腰杆子，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塌下去，眼窝也陷得更深了，像两口枯井。

秋收完，下了场透雨。沟底的土路泡软了。后半夜，那磨声又响了，比哪回都沉，都闷，“嗡——嗡——”，搅得半个村子睡不安生。天麻麻亮，早起拾粪的李老栓路过沟口，惊得差点把粪叉子扔了——只见王老汉院墙根底下，塌了好大一片黄土！那土是新塌的，湿漉漉往下淌泥汤子，正正好好就在老磨盘底下。

村里人壮着胆子凑过去看。塌方的地方，露出半截朽烂的木头架子，还有几块散落的青石板，看那架势，像早年间谁家塌了的地窨子。老磨盘的一角，就虚虚地架在那朽木头上，底下是空的！夜里那“嗡——嗡——”的闷响，八成是磨盘分量太大，底下土掏空了，又赶上秋雨泡软了地基，自个儿在朽木架子上微微颤悠、摩擦出来的动静！

大伙儿七手八脚想把磨盘挪开，看看底下到底啥光景。王老汉却像护崽的老牛，猛地扑上去，死死抱住那冰凉的石磨盘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声，眼珠子瞪得血红：“不……不许动！底下……底下有……有东西压着咧！”他那枯瘦的手指头抠着磨盘上的凹槽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。

没人敢硬来。那塌方的地方，就那么大剌剌地敞着口，黑洞洞的，像大地张开的嘴。老磨盘依旧半悬着，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朽木。王老汉白天就死死守着那磨盘，夜里，那“嗡——嗡——”的怪声倒是再没响过。只是村里人从此绕道走，看王老汉的眼神，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。至于那磨盘底下到底压着什么？是早年间塌下去的房子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？王老汉为啥拼死护着？成了白鹿塬东头一个再没人敢去深究、却又沉甸甸压在人心上的谜。只有那盘老磨，依旧沉默地蹲在塌陷的土坑边上，像个守了几百年的哑巴证人。